在史瓦濟蘭的日子裡,我們多半時間都待在首都,城裏有便利的大型超市與新穎的連鎖服飾店,生活大抵安然無虞,為此我們不時還戲謔地笑說這哪裡像在非洲過生活。然而這裡的人們真實生活的樣貌究竟是什麼樣的呢?那些當我們坐著公車往返於城市間,從窗裡望見的生活風景,往遠山退去的那一片黃綠色中藏著的人家,過著怎樣的生活呢?病人們口中那路途遙遠的家鄉在哪呢?我心中總是充滿無限想像。
我想去看看人們是怎麼生活的,不是經過包裝,載歌載舞的文化村形象,而是他們日常生活的真實樣貌。
這樣的期盼有日終於成真,然而故事得先從一間小小的洗車場說起。
洗車在史瓦濟蘭可說是全民運動,公路旁最多的不是雜貨店或檳榔攤,而是一間又一間招牌顯眼的洗車場。每逢假日,洗車場裡就擠滿人潮,人們耐心守候,等著愛車被刷洗的新亮,再開上路向朋友炫示一番。
我們住的宿舍附近正巧有間洗車場,每天走上山坡用晚餐或下班後偶爾路跑時都會經過,洗車廠工人們辛勤刷洗的勞動身影總吸引我的注意。有個週末天氣陰雨,我在回家路上經過洗車場,發現洗車場因為天氣不佳生意慘淡,工人們圍在一角聊天。也不知哪來的念頭,我就走進洗車場和他們聊了起來。和那些最初的相遇一樣,從簡單的問候開始,接著拙劣的模仿他們的語言,交換生活常用的對話,再來,再來話題就不可收拾了。
隨日子過去,交流從簡短的午後會話發展成傍晚的足球賽和夜間的電影院,我們彼此交換著生活與文化,友情慢慢熟成。而當中我們最常聊天的兩個工人是Siyabonga和Lwazi,也就是他們兩人帶著我們來去鄉下住一晚。
三月來臨時,整個史瓦濟蘭進入Marula果的季節,Marula果外形似李,又像黃色的杏桃,是南非一帶特產的水果。史瓦濟蘭人愛它不只為他甘甜果香,更為它發酵釀成後那醉人酒香。每到三月,全國就集體沈醉于Marula酒裡,人們彷彿漂浮在一種微醺的空氣裡,那麼輕易的就跨過快樂的閾值。
我和Siyabonga聊起Marula時,他眼裡閃著幼年的光,興奮地說著他小時候每逢這時節就會幫家裡釀製Marula酒,跟著他便開始解釋起如何從果子採收一步步去核發酵等等,邊說手邊靈巧的運轉,彷彿真有顆現採的果子在手裡似的。
後來我們設法請朋友從南方鄉間找來一袋Marula果,我們就在洗車場開始釀起自己的Marula酒,釀成的那天還帶了餐點在洗車場開了個小小的Marula派對。然而說實在的我們自釀的酒味道差強人意,儘管如此,我們仍自喜於釀成了自己的第一支酒。但他們可卻仍不時嚷著,有機會一定要讓我們嚐嚐他們家鄉純正的自釀Marula酒。
在那之後不久的某天,Siyabonga告訴我們他打算這個週末回家一趟,看看能不能找些新鮮的Marula果。我早已在和他們聊天中多次聽到他們家鄉的故事,而他們總也是熱情地說,有機會希望帶我到他們的家鄉看看,說了許多月後,終於在這Marula的季節裡,時機也如果子一樣成熟了。
出發那天一早,我和同梯的Billy先到洗車場和他們會合,預計到另一座城和技術團的同梯阿凱會面,大夥再一起出發。我們住在首都Mbabane,車程約半小時外有另一座大城叫Manzini,這兩座城是史國境內重要的交通樞紐,要往國內其他偏遠的鄉鎮,幾乎都得由這兩座大城轉車。他們的家鄉Mafutsen就在離Manzini不遠處。
史國主要的公共交通工具是一種十四人座的小型巴士,當地語稱之為Combi。在Mbabane市中心有一總站,平常我們就在這裡搭車。那天他們卻繞過我們熟悉的總站,繼續帶我們往交流道的方向走去。原來由總站出發的班次雖多,車型雖新,價格卻要貴上個三五元(合台幣大約十多元),對大多經濟並不寬裕的本地人來說,他們寧可稍走一段路,到交流道口等待更便宜的老舊Combi。
離開總站走往交流道的那一小段路,我突然明確地意識到這將不是一趟我所熟悉的旅程,我得拋棄自己的習慣與思維,忘掉自己,跟著他們的眼光與腳步前行。
往返兩大城市的車次頻繁,不多時我們就順利到了Manzini,然而真正麻煩的是等待從Manzini往Mafutsen的車班。因為早上他們工作耽擱,我們抵達Manzini時已經近傍晚了,原先他們信心滿滿的說到六七點都還有車往Mafutsen,但等了一陣後我們不得不改變計劃,搭上另一班會在轉進Mafutsen的岔路口停靠的車。
車子離開大城市後,房舍的間隔瞬間拉遠,公路兩旁草地與田野往遠方爬上山頭,在日光逐漸退隱的天色裡,我冒險的心卻正緩緩蘇醒。下車時天已全暗,Combi老舊的引擎聲轟轟遠去後,滿天的星好奇看著黑暗的鄉野裡三個台灣來的都市俗,月光溫柔照亮我們前行的路。
這是我們以前的學校,那裡是我們假日踢球的地方,這家的烤雞油香味美,那家的Marula酒釀的芳醇甜美,他們一路邊走邊興奮的介紹著路兩旁只能靠月光隱隱辨認輪廓的物事。對我們來說新鮮神秘的一切,對他們來說卻都是再熟悉不過的回憶風景,即使在夜裡也能循記憶清晰指認。
史瓦濟蘭的家庭模式是一夫多妻制,丈夫必須給每位妻子一片家園,而這個妻子就是這一片家園的中心,家族中所有人都以她為尊。以這名女性的房子為中心,家園裡還有牛圈,男孩房和女孩房,廚房以及男子集會場等等分區。
而史瓦濟蘭人的親族觀念也和台灣相當不同,每次Siyabonga和Lwazi以兄弟相稱時總令我感到困惑,因為他們兩人外觀實在相差太遠,怎麼看都不像兄弟。後來才知道在史瓦濟蘭人的觀念裡,兄弟姐妹的親疏並不因是否為親手足而有分別,什麼堂表兄弟對他們來說都是不可分割的手足。他們全都共享一個姓氏,Gwebu,而所有成員都是Gwebus這個大家庭的重要份子。
他們先領我們到後方一間房子裡,廚房裡還留著晚餐剩下的花生雞,帶著香氣的生活痕跡讓人清楚地意識到,我們竟然就這樣闖進他人的生活裡了。他們說要先去附近找Marula酒,要我們就先在客廳看一部他們拍胸脯保證好笑的電影。於是就這麼莫名其妙的,三個台灣人在史瓦濟蘭鄉間的房子裡看著DVD。那部電影裡的笑點我總把握不了,看著看著竟然睡意昏沈的就倒入夢境,再醒來時電影已跑到尾聲。
我們正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時,突然門被打開,走進來一位身著傳統服裝的中年女性,一臉疑惑的看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我們像做了壞事的小孩一樣,怯生生的解釋著我們是誰的朋友,為何而來。她和後來入門的另一年輕男子用史瓦濟語交換幾句話後就先離開,留我們一片惶恐的待在屋裡。
不久後Siyabonga便出現,跟我們說可以到外頭來了,我們回到大院子裡,位在中心的祖母房子外,剛才那位中年女性和其他幾名沒見過的男性已經坐在地上,喝著Marula酒輕鬆的笑談著。
原來這位女性便是這片家園的中心,我們後來都以Mama稱呼她。雖然我們在出發前再三向他們詢問過這樣的來訪是否合宜,他們也回應說當然沒問題,但顯然他們沒有向這位女性報備,所以當她看到屋子裡突然冒出三個陌生的白皮男子(對他們來說我們都是白人),當然是滿腹疑惑。然而令她生氣的原因並不是我們突然的闖入,而是她因為事前並不知情,無法好好的款待客人,這樣的怠慢在他們的文化裡據說是極為失禮的行為。了解這層原因後,我們的疑慮頓時消散,隨之而來的反而是一種因為了解到對方文化中待客之道的重要而感受到的溫暖。
誤會解開後,月光下的鄉間派對就此正式揭幕。Lwazi拿了一壺從村裡買回的新釀Marula酒要我們快嚐嚐,我們三人一人一杯大口大口喝下,咕嘟咕嘟就乾掉一杯。怎麼樣,好喝吧?他們殷切地問。好喝,真的好喝,我這才明白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們嘗到他們家鄉的Marula酒。我們自己幼稚園等級釀出來的Marula酒,除味道苦澀外,酒精和果汁總感覺貌合神離,而方才喝下的這杯莊園級的Marula酒,順口甘甜,酒精和果香自然的交融,下肚後一股溫熱微醺的感受則慢慢在體內漫開來,讓人覺得身體中有什麼被釋放了。
Marula酒雖然入口溫順,但後勁萬不可小覷,才沒喝上幾杯,就能感覺彼此都進入了一種更為放鬆的狀態。話題開始蔓延開來,他們問我們對史瓦濟蘭有什麼看法,和台灣有什麼不同,我們則好奇的想多知道他們平常的生活都在做些什麼。
只有酒精沒有音樂哪算得上什麼派對,他們走到汽車旁把車門全開,喇叭轉到最大,歡樂的節奏就開始在夜裡鼓動起來。史瓦濟蘭人愛聽的音樂有兩大派別,一派是跟著全球流行的夜店國歌,另一派則是帶著非洲民族色彩的歡騰舞曲。那天晚上兩種歌路交錯,音符跳動催化著酒精在身體裡作用,我們自然而然的開始跳起舞來。
後來放到一首聽來加倍歡樂的歌,我好奇之下問了這首歌在說些什麼,他們說這首歌唱的是慶祝Madiba(我們叫Mandela,但他們都習慣稱他Madiba)被釋放,人們在街上歡歌舞蹈的景象。說著說著他們便興起教我們跳起史瓦濟蘭人人必會的六步舞步,六個腳步間包含節奏的變化和方向的轉換,起初我們腳步起落總是笨拙的落在拍外,轉向時也不免彼此相撞,後來跟著他們一起數著拍子,慢慢的也跳進音樂裡。這套舞步神奇之處就在於可以跳進任何音樂中,我們於是一首輪過一首,院子是舞池,星光是舞台燈,一群人就在這露天的夜店裡忘情的跳著舞。
酒過幾巡後,話題不知怎麼地聊起我們努力想學當地人吹口哨,卻總是只能吹處幾個分叉虛渺的音的苦惱。他們於是當場開起了口哨正音班,耐心的說明脣形齒舌該如何擺位,送氣的要訣等等。他們當中有一位被推崇為口哨小天王,不只能吹出響亮的單音,還能自在百轉千回的發出各種音效,彷彿喉嚨內建了一台變聲器,聽他一串連續變換五六種效果完,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麼練成這些口技的?我像個小歌迷一樣的切切詢問。他說他們從小得外出牧牛,要控制一大批牛群只能用口哨,這麼吹著吹著就吹出心得來,也說不出真有什麼祕訣。
聽完神技般的口哨表演後,我們的情緒更高漲,不自覺又多喝了幾口Marula。
每個人的眼神都已經開始蒙上一層醉意,言語和腳步似乎也變得有點迷亂,阿凱提議我們來張合照,說著便拿出他那台到哪都引來無數讚嘆的古董拍立得,大夥緩緩在屋子前湊成一團。快門按下後進入倒數十秒,大家各自擺定姿勢,卻見Lwazi狀況外的這時才搖搖晃晃想走進畫面裡,我們正想出聲提醒他快門要按下了,Mama早已毫不客氣的一腳直接踹在Lwazi屁股上,那安排不來的畫面實在太荒謬,逗得大家忍不住放聲大笑了出來。
那個夜晚究竟怎麼結束的我已不大記得,究竟是在第幾杯時又或者是在哪個話題裡收尾的呢?我只隱約記得走往休息的房間時腳步已微微搖晃,但心裡卻有一種非常實在的快樂,我相信我是醉在這種確實的幸福裡沉沉睡去的。
隔天醒轉時頭還有些沈重,走出房門看到兩個同行朋友已經吃著他們準備的早餐。我們的早餐是一大碗玉米糊,原本的口味微酸,可自行加入砂糖調味。我吃著酸甜的玉米糊,眼光望向昨晚派對發生的屋子前,發現他們幾乎是原班人馬都在原地,真不知他們是早早起來還是根本徹夜未眠,不論哪種都讓我佩服他們驚人的體力。
日光下昨晚黑成一片的輪廓顯出本來面貌,這片土地上仍保留著基本的組成,雖然房屋早已不是傳統的茅草泥土結構,而是由水泥牆面與茅草屋頂組成的混種房屋。入口的牛圈少了牛隻,廚房也早已現代化的移入室內,這樣新舊交雜的構成似乎比起在文化村呈現的那種傳統形式,更能忠實地反映出現代化的浪潮如何改變著史瓦濟蘭人的生活。
一個晚上的故事已經太多,白天裡故事也接連不斷發生,一天一夜的故事我想至少能說上三天三夜。我們坐在卡車後斗繞境Mafutsen,到大哥的家裡做客吃了一頓野味大餐,悠閒的在院子裡丟玉米粒餵雞,繞回公路旁的雜貨店三次只為了想再來一瓶啤酒,到採收Marula的人家樹下乘涼聊天,累了他們竟然就搬出一張床墊放在草地上讓我們躺在上面午睡……。
認識了一個Gwebu又另一個Gwebu,他們有的是軍人,有的像Siyabonga和Lwazi在外地討生活,和他們聊天雖然不時充滿歡笑,卻也聽見許多關於工作與生活,甚至是對於整個國家的無奈。然而不論他們在天涯的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這一片屬於Gwebus的土地永遠是他們的家,永遠是他們被生活壓得無法喘息時,想回來喝上幾杯,在月光與星空下聊天歌唱跳舞的家。
回程時正好有順風車可搭,不一會就已回到Mbabane,從Combi總站走回家的路上我們聊著這兩天發生的事,一路笑聲不斷。走到家門前的最後一段下坡時,社區裡豪宅的看門犬們又開始齊聲吠叫起來,我想起這兩天來總是隨性的就走進別人家裡拜訪談天,只覺得像從夢裡回到現實一樣。
仰頭望了望頭頂的夜空,星星依然滿天,然而卻總覺得少了幾點星光。也許那些幽微卻溫暖的光亮,是只有在遠離城市的地方,在有新朋友圍繞的地方,在幾杯Marula下肚後,在忘情地歌唱舞蹈後,才能在回憶裡重現的吧。
☟
☝
各位朋友,請不吝按讚或分享,讓我們一起為美好的二手人生努力(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