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吳哥窟 Jimmy’s village school

第一夜

第一晚走過時我就注意到這間教室了。

我住的青年旅社離熱鬧的觀光夜市和酒吧街不遠,小巷兩旁也多是旅社或餐廳酒吧,偶爾穿雜幾間本地雜貨店。但是在觀光熱區路旁竟然有一間教室,這可的確奇怪。

雖然胃腸吶喊著快來些酸辣的開胃柬菜,但好奇心還是拉住我原先快步奔往夜市的雙腳,我停了下來往這間教室裡瞧。這間教室沒有大門隔開裡外,從路上就能一眼望穿這方小小的空間,深不到二十尺的空間裡從白板往路上密密排著六七列木桌椅,年齡不一的大小學生挨在一起,眼睛巴巴望著前方手上正拿著一株盆栽的白皮中年男子,而講台一旁一個膚色黝黑笑容燦爛的青年,正一邊翻譯一邊鼓勵著台下回應。

我瞄了一眼門口以及教室一側懸著的宣傳布條,上頭寫著 An educated child unlocks the mind and soul to freedom. 課堂裡學生們還用著不大順暢的英語大方的回答著問題,我心想先把肚子安撫好了,回程時要再來看看。

肚子裡塞滿了酸辣湯水混熱帶水果,我悠悠從夜市晃回,拐進巷弄裡夜市的喧擾不再,反有種故事將發生前的寧靜。我又走過教室門口,學生們都已散去,桌椅堆在兩旁,剛才講台上的兩人正輕鬆聊著天。我向他們倆打了招呼,就著麼咻的溜了進去。

初初相見總是得先經過一番寒暄,弄通對方背景來歷,旅行時遇上的人尤其特別,他們大多都有許多故事可說。白人男子是Jeff,來自澳洲,本來是學動物的,後來莫名教起農業來,又開始投身地質學領域工作(他還跟挖掘恐龍的團隊一起工作過!)。柬埔寨的青年是Jimmy,也是這間教室的發起人,大我一歲,白天當tuktuk司機賺生活費養家,到了晚上就是這間教室的王牌教師。而教室裡還有另一位長期志工是出生德國但在澳洲旅居十多年的Nicole。


這間Jimmy’s village school大約在三年多前成立,由Jimmy發心而起,為無法參與課後英語補習的貧苦學童提供免費的英語教育。柬埔寨的學童每日在學校上半天的正規課程,下午便自由參加extra class,有點像台灣的補習班的意思。據他們說柬國的老師薪水不高,為了多掙些錢養家,許多老師在課堂上便留一手,學生若想在考試中求取好成績,非得參加課後補習不可。每一門學科一個月的補習費大約六至七美元,在我們聽來或許不多,對於許多柬國家庭來說卻是不小負擔。

這間教室週一到週五每晚五點到八點無休上課,禮拜六則安排不同課外活動。五點到六點是英語會話課,後兩個小時則分成兩班,主要教授進階英文閱讀與理解內容如新聞閱讀。若有長期的外籍志工想教授不同課程,他們也會相當彈性的隨時加碼,像今晚就是由Jeff教植物的構造與功能。這裡參沒有參與條件的限制,只要帶著微笑走進來,就是學生,也是老師。We don’t need a door. Everyone is everyone’s teacher and everyone is everyone’s student. 初識的第一晚我帶著這句話睡去。

雖然行前看過那麼多旅遊書和網路文章一再推薦吳哥日落,心裡也想著一定要日出日落都看盡,但當Jimmy聊著聊著問我那明天下午五點見囉時,我卻沒有一點不捨的立刻回說好啊,明天五點見。也許那時我心裡就知道我會得到比夕陽更美的相遇吧。

第二夜

 

隔天在大小吳哥遊走一日,眼裡心裡都裝滿太多太多,雖然滿足也不免疲憊,四點多才騎著腳踏車一路從小吳哥風掣趕回。匆忙梳理趕過到教室,會話課已經開始了,Jimmy問學生們還記不記得教過了什麼,學生們便大聲的回應。一旁正在幫忙噴漆裝飾門口捐款箱的斯洛維尼雅籍志工笑著說,這些學生們記得可真清楚。

Jimmy請我先幫一位年紀最小的小女孩複習英文字母,我在她的筆記本上寫下字母,再叫她照著抄寫幾遍。後來Jimmy把孩子們分組,和來自各國的志工們練習基本的英語會話。How are you? What’s your name? Where are you from? Where were you born? How many population in Taiwan? …….孩子們張著好奇的眼睛,毫不害臊的問我,有時忘了該怎麼說就偷瞄一眼筆記或找其他同學求救。在這些基本的問題裡,我們開始認識彼此,我畫了簡單的地圖告訴他們台灣在哪裡,島嶼有多大,住著多少人。也聽他們介紹自己,說自己的興趣,喜愛的科目,未來的夢想等等。

 

為了想讓大家都能練習開口說話,我請他們每個人問我個問題,簡單基本的問題被問完後,開始出現些挺富創意又或者挺少被問的問題。What’s your favorite animal?這題算基本,我起初腦海裡跑了一輪動物園中的動物,卻沒什麼特別想法,後來靈光一閃回他們說其實我最愛的是恐龍。那一瞬間所有男孩眼裡都露出一種理解與認同。

Who is your favorite superhero? 這我還真沒想過,但絕對不會是超人,最後我說了X men,同時也想起童年守在電視機前看特異功能組的時光。Do you like to live in an apartment? 這題害我不禁失笑,也不知他從哪想到這個問題的。不,我最喜愛的是像我家那樣小小的,樓數不多的平房,有一個家的古典形象。

有個女孩問我What is your job? 我回她Oh, I am a doctor. 她們不約而同放大雙眼,深吸一口氣身子向後頃了幾度。Wow, that’s a great job. 他們又回到原本的姿勢,紛紛給我肯定的眼神。我想那女孩不會知道這樣的回應給我多大的鼓勵,我在心裡深深感謝她。

會話課結束後緊接第二堂進階課程,Jimmy在白板上寫下1970,他問大家知道七零年帶發生了什麼事嗎?原來那天正好是他們的國定假日,是脫離紅色高棉統治的紀念日,對我們這些過路旅人來說可能過眼即忘的歷史,對他們來說卻是深刻影響著他們今日生活種種的因果。

到夜市裡吃了碗湯麵後再回到教室,才八點多卻已經沒了學生蹤影,原來因為放假,許多學生都回家去了。我又跟他們聊起來,這天還遇上另一位成都來的青年Wei,他去年辭了風力電廠裡的工程師工作,在中國各地遊歷後往東南亞一路旅遊。他上月才來過這裡,離開後先去了越南走了一輪,這次又特地回來,打算待上一個月。這次回來,他預計幫忙教室升級電腦軟體和作業系統,還帶了一臺小型投影機。我想這裡是一個會讓人一再回來的地方吧。

 

聊著聊著,他們說還沒吃晚餐,要到當地的熱炒店去吃晚飯,Jimmy的朋友開了tuktuk來,大夥紛紛跳上車。雖然我才認識他們不過一天,但竟也就這麼順勢的擠上了車,一路往城郊的餐廳去。柬埔寨的熱炒餐廳是露天式的,中庭掛一面大大的投影幕,卡拉OK熱唱中,外觀氣氛竟讓我想起德國的啤酒花園。

我們交給Jimmy點菜,他點了一大壺啤酒和幾道柬埔寨熱炒。你們敢吃青蛙或泥鰍嗎?他問,我們都一派輕鬆的回答,來都來了,有何不可。配著酒菜,我們開始聊著各種話題,Wei跟我聊著中國觀光景點門票哄抬的問題,說著越南旅遊的經歷,Nicole問我帽子在哪買的,我說是在台灣的二手市場挖到的,Jeff就接著說現在澳洲也很盛行Thrift shop,窮學生們會特地到有錢人社區的二手店尋寶。

後來問起Jimmy和他的朋友如何相遇,他就從頭說起他朋友的故事,他五歲離家想得到更好的教育,但因為經濟壓力,只得先從水泥工作起,後來一路換了些工作。在一間外商工廠做事時,為了薪水權益槓上廠方,可想而知下場是捲鋪蓋走人。目前只好又回到暹粒,先開著tuktuk車掙錢。他們倆人是在英語學校認識,兩人都在偏遠鄉間教孩子讀書識字,一拍即合成了好友。

Well, every Cambodian has the same story.

Jimmy笑笑的這麼說,背後又一輛tuktuk車劃過夜色漸漸遠去。

第三夜

 

隔天下午結束一日吳哥外圍形程後,我又準時上課報到。教室裡坐滿了孩子,Jimmy發下一張白紙,要他們兩兩一組,寫下這幾天學到的會話並倆倆練習。我們這些志工四處巡走幫忙指導,我看到幾個昨天同組對話過的學生,便過去幫忙。他們遇到不會拼寫的單字便會問我,得到答案後會滿心歡喜,並真誠的向我道謝,我在這樣的問答中感受到一種古老的禮節。

等大家都寫好後,Jimmy徵求志願者上台分享他們的會話,在台灣這時大概學生們會是一片死寂,但這裡的學童們紛紛熱烈舉手,像極了百萬小學堂裡那樣的選我選我,但少了一種節目的浮誇,多了幾分學習的熱誠。

 

我退回路上,有些進階班的學生提早了半個多小時已經先到教室來,我便汗他們聊起學校生活種種。他們問我今天去了哪,我試圖模擬那些寺廟名稱的發音,他們努力辨認再替我校正,最後總是發現我的發音錯的離譜,大家笑成一片。Such a wonderful temple, have you been there? No, I don’t have money, but thank you for telling me the beauty. 那一些屬於他們的歷史與文化怎麼會變成觀光客專屬的體驗呢?

第二堂進階英語今晚選的是一篇新聞,內容講的大概是攤商們在示威過程中遭當局擦槍走火不幸喪命的消息,文章充滿常見的新聞單字,篇幅不長,但對這年紀的學生來說還是並不容易。我坐在他們中間,看他們拿出來的講義上滿滿的是單字的註記,筆記本裡也用紅藍二色左右分列著英文單字和柬文翻譯。

 

Jimmy開頭先要大家舉手回答英文單字的意思,做足課前功課的學生踴躍舉手,一問一答節奏快速,學習的火光點點燃起。而遇上回答錯的學生時,Jimmy不責備,反而幽默的以誇張表情大聲說Oh my Buddha,笑過後再繼續問下一位。

之後Jimmy逐句翻譯解釋,台下學生專注地聽,一面不停的在講義上留下記錄。遇上不太確定的單字或文法時,Jimmy也不介意在學生面前坦率的向Nicole求教。我想起自己國高中時的補習時光,那時好像從來沒有像這樣是單純的被學習的渴望驅使著,反而是被沈重的課業壓著硬生生吞下許多資訊而非知識。Jimmy一面講課一面穿插著笑話,學生們熱情投入課堂,明明一篇嚴肅的新聞卻感受不到沉悶枯索的課堂氣氛。

記得他說起一則笑話,柬埔寨語的小便是委婉地以release the animal表達,不像英語可以直接說wee wee,他說有位和尚和一對外國夫妻出遊,中途和尚要去上廁所,便對他們說他要去releas the animal,外國夫婦不解的還一直問what animal?甚至還一路尾隨和尚,要看他究竟放生了什麼動物。

希望各位施主不要起淫邪心,這是一則文化差異的清新笑話XD

我又細看了一次新聞,覺得自己在他們這個年紀恐怕是不能理解幾分內容吧,笑笑和旁邊的學生說你不覺得這很難嗎?Yes, I find it difficult. That’s why I came here. So that I can learn a lot of new vocabularies. 他幾分靦腆的回答我,帶著對知識最謙卑恭敬的心和對學問充滿好奇與熱情的眼睛。

前一晚在旅社還遇上另一位台灣女生,說好今晚一起吃飯。課堂結束後我們便又和Jimmy去另一間柬式熱炒店吃飯。餐桌上成員略有不同,但仍是一樣大壺的啤酒,一樣辛香的熱炒,一樣越來越熟的話題。Nicole和我們聊著她走過不同國家發現的文化差異,比方說東方女生總想美白,西方男生總想取個溫順的亞洲妻子,又或者是她如何在世足賽後回國發現德國人開始敢在自家門前掛起國旗了(相比于柬埔寨到處插著國旗是相當有趣的對比)。而另一邊男生們則聊起酒來,戲謔的故作謙卑相互敬酒。

 

知道已是最後一晚,我問了Jimmy更多關於這所學校的未來種種,他說起他如何希望一面維持城裡的教室,一面慢慢在村裡建造起一間自給自足的教室乃至于社區,最好是能在未來五六年內慢慢成就這一切。他也談到他預計規劃一些真正深度的旅遊經驗,讓觀光客能到偏遠的村子裡體驗一晚,而不是只看見浮誇的霓虹夜景。而收取的費用部分則撥給村莊作為永續發展所用。(他也提到有些豪華飯店收取昂貴的費用卻一分也不給當地居民)

他又說起許多NGO只在暹粒,卻不曾深入更需要幫助的偏鄉,問起他們關於柬埔寨的種種,只怕他們也答不上來。他們所做的就是不斷地宣傳,從他們富有的同胞身上賺來更多的同情金援,而這些錢也不知都進了誰口袋。他也想到世界各地去告訴大家這裡實際的狀況,儘管這樣也許會冒犯到一些人。I don’t care, I have only this life anyway. 他說的堅定,臉上還是帶著笑。

結賬時Wei提議我們就幫Jimmy攤掉飯錢(六人才吃了23美,其實不多),當作他載我們一程的車資。找回來的錢還有剩,Jimmy說那他想把這些錢分給店裡坐檯的年輕小姐們,因為她們許多都是沒有受過教育,不得已來賺辛苦錢的。

雖然時間也不早了,Jimmy還是提議我們坐車在城外兜個一圈,tuktuk車緩緩划過暹粒的夜,我坐在全都新識的朋友中間,感受涼風穿過我已沾染酒意的身體,恍惚如夢。往前方看,Jimmy的手穩定的握著車把,好像要把我們載往一個更光明的未來。

那時我又想起方才的談話間,他這麼說

I don’t need money

我又想起他那微泛酒意的臉龐上,飛上一張菩薩的面容。

 

郭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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